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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期

2021
03
18
Yuan
Jin-
Hua

袁进华的喜逸新山水:水墨的幽默与默化

夏可君


水墨如何求新?笔墨当随时代,但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图像中的时代?场景中的时代?新的意识形态?新的审美趣味?已有的水墨现代性形态,要么被现实主义意识形态控制,要么被现代性的图像技术支配,要么被西方各种艺术观念渗透,而回到水墨的水墨性,但又被已有的各种传统程式化所拘囿。水墨如何突破?水墨的革新取决于三个基本的方面:第一是“图像”,一幅新水墨不应该是传统的程式化山水样式,也非西方已有形式语言的模仿,无论是写实还是抽象,而是传达中国现实中的人物及其生活样式,甚至是灵魂状态;第二是“笔墨”,是否艺术家有着新的笔墨贡献,有自己的笔墨语言,而不是传统的笔墨技法,这个突破不是学习得来的,而是有待于顿悟与破解;第三是“精神”或观念,看一个艺术家是否对水墨艺术有着自己新的理解,水墨在这个时代如何面对艺术本身的挑战及其危机。如果水墨有着未来,这三个基本要素的革新是必要的,而袁进华显然对这三个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与贡献。
生长与学习在杭州这个传统水墨如此浓郁的氛围中,一个艺术家要求新,形成自己的水墨面貌,其实异常困难,太多笔墨城规的训练以及画史纵横习气的培养,让一个艺术家备受煎熬。但袁进华却找到了自己的方式,他以其天性坦率面对了这个文化的内在精神,其实,应该首先从“精神”出发,单纯在水墨中加入新的样式,形成所谓的都市水墨与抽象水墨,其实并不难,但是要从精神上重新开始却艰难了,这乃是要从“大体”上确立,李泽厚先生曾经说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落实在世俗生活中则是喜感,而山水画为何是“山与水”,不就是孔子所言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两个“乐”,如同《论语》也是以“乐”开篇,因此山水画追求的并非苦涩,也非道德教义,更非政治隐喻,就是人类进入自然之中如何展现自身,如何消解自身的焦虑,如何被自然接纳,如何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每一个历史时期,每一位艺术家,都会以新的方式面对自然,都必须重新开始学习,这是不可教的,唐代是借助于佛教与历史事件,宋代是旅行,元代是归隐,明代是性情,那么现代呢?因为任何的历史教育都是习气,这是一个必须重新开始的功课:放下自我,在自然中变得轻松,并且快乐起来。还有什么比水墨变得充满喜感更为困难?而当代艺术要么过于世俗,要么过于精英制作,要么过于技术依赖,要么过于图式复制,如何重建中国艺术的美感普遍性教化?所谓的雅俗共赏?超越精英与世俗的对立?齐白石在水墨中发现了日常生活的喜感,但如何与传统更为深厚的山水画发生关联?
 
更为重要的问题就出现了:为何要在现代性中重新发现喜感?为何乐感与喜乐对于现代人如此必要?这是重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因为自然是充满生机的,自然对于人类的各种欲望其实是漠然的,人类一旦反省自己欲望的可笑,就变得反讽与幽默下来。在古典时代,主要是艺术家放下自我,在笔墨闲情逸致中自由游戏,或者表达归隐与回避的姿态,那么,在现代性呢?则需要唤醒自我的“反讽”姿态,需要在自然面前“赤裸”自我,需要重新找回与自然的“自然化”关系,“反讽——赤裸——自然化”这三个现代性的生存品格,在袁进华的水墨与彩墨作品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了,而水墨艺术的最高境界则是“逸”,喜而能逸,这是艺术带来的,也许喜感本身就要求超脱、超离,变得轻盈起来,还有什么比幽默的笑意更为轻盈的?但在现代性中又是最为困难的,灾变现代性以及个体的孤独虚无感,如何可能让一个个体带着笑意而自由地游走?
新的喜逸水墨,这是面对了现代性生活的产物,如同福柯在《何为启蒙》中所言,波德莱尔式的现代英雄要具有自我反讽的气质,不再是个体英雄的悲剧献祭,那样只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而是回到个体上,以自我反讽的姿态发现日常生活短暂的幸福时刻,“幸福”是现代性不可能的现世梦想,在我们这个时代,也许水墨艺术可以最好实现这个凡俗的追求?这是带有自我反讽的幽默,让水墨幽默起来,这是一件新鲜事!尽管传统有着墨戏,有着清代八怪个体性的佯狂姿态,有着近代齐白石日常生活怪味的生趣表达,但如何在自然之中幽默起来,让整个生命情态充满了幽默,这是一个新课题!这需要艺术家对现代人生活有着自己的独特观察,并且付诸于笔墨,袁进华面对了这个挑战。
袁进华有着自己的观察目光,他敏感抓住了现代人的生存情感姿态:拥抱或者怀抱的姿态,但又似乎不再可能,这是生命彼此彻底拥抱对方,甚至拥抱世界的不可能性,比如男人与女人试图再次亲密起来,但是现代人在过于图像化时代一切都太戏拟了。但艺术的幽默感又不仅仅是戏拟,否则过于虚无与无奈。保持虚无感,但又不陷入戏拟,保持喜感还有着反讽的幽默,这是现代人的个体生存品德的艰难练习,因此当袁进华作品上的人物自我笔划着对自己开枪,当恋人们渴望亲密但粉红肉感的色态却显得异常滑稽可笑,这些现代人,还有小年轻们都在自然面前摆出各种姿态,似乎还是同性恋的关系,或者丧失了性别差异,或者仅仅是作秀而已,他们或她们都在自然前坦露了自己的本性,并敢于暴露自己的本性了。
有的时候,袁进华作品的人物是脸谱化的,人物还具有传统和尚的脸谱化样子,这也是对现代人模式化与单调的反讽,而且带有一些古意,乃至于古拙,也是一种借古讽今,这个古拙带来一种疏离感,或者是一个旁观者的的冷静目光看着现代人的表演,现代人需要表演,但是在自然面前的表演却是多余的。
画面上到处弥散着的这种深深的多余感,也许不是孤独感,才是激发更为幽默感的来源?这种多余感来自于个体自身或者人类总体上的多余性,生命是短暂的,一切纷争都是可笑的,而越是自感多余,还越是去拥抱世界,这才有着喜感的发生?!因为真正的幽默是在冷静中发生的,水墨的静冷与默化需要新的客观态度,默化与幽默的内在谐音,被袁进华倾听到了。
袁进华的作品是一种书写的双关语,在谐音的走调书写中激发出笑意,带着笑意的笔墨,奇崛而奇怪,随心而随地地涂写出这个时代个体与人群彼此模仿而无所着落的生存处境。
 
袁进华针对的是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是被欲望充满的生存姿态,而且这些欲望只能在自然之中得到更为自然地流露。如何在繁闹与烦恼的日常生活生活中获得幸福的光晕?本雅明试图在巴黎的怀旧时光与超现实主义的世俗启迪中获得,但对于中国文化,一直是通过自然,但这个自然不再是传统的自然界了,而是被人类充分“污染”的场景。但是,如果觉悟到人类的进入又是多余的,并且把这种多余感做成艺术,即如何在自然面前传达出人类的多余?在“拥抱”山水或者拥山与抱水的这个姿态上,袁进华发现了这个疏离感与多余的喜感,以这个中国文化最为根本的姿态塑造人物样式,抓住了命脉。这是姿态的现象学:无论是儒家生育与养育的怀抱姿态形成了孝道回报感恩的伦理仪式,还是道家抱一为天下式的回归婴儿的生命合一养生实践,都是以“抱”或“报”为指向的,而山水画还有这对人类退隐的怀抱,比如王詵《渔村小雪图》中间的丘壑就婉柔怀抱着那个游走的文士,但现代人则渴望“拥抱”,渴望更为内在的亲密性,但是人类与自然的亲密性已经被打断,对这个打断的经验,可能是悲剧的(即自然的破坏与灾变),也可能是喜感的,即人类渴望再次进入自然,寻求与自然的新关系,但又不可能。
画面上那些清心寡欲象征的和尚们层层叠加的攀升,也不过是现世生活的滑稽反映,袁进华的幽默把一种漫画与涂画的儿童天真带入了水墨,这些目光迷离,彼此矛盾的目光,带来一种反向凝视,让我们发冷,而那个被抱住或抱起来的和尚似乎是玩偶,又似乎是智者,他们手里举着盆景或旗子,似乎是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其实仅仅是做戏与表演,而且在山形险峻,或者山形构图奇崛不均衡的背景下,越发显得怪异,袁进华以鲜明的对比揭示了生存之为玩偶或者玩物的真相。有着无数的欲望,但这欲望却是在模仿之中生成的,并不是自我的表达,而是欲望本身的玩偶,如此欲望的矛盾,欲望的双关语的反讽翻转,折磨着中国人当前的生命方向,如同在节假日的国民们一窝蜂向自然风景区涌动,却又根本无法拥抱自然。
如何再次拥抱自然?这是赤裸自身,这不是西方式政治处境中的赤裸生命(比如阿甘本等人的思考),而是在自然面前的赤裸,这也许是中国文化生命更新的一条道路。
赤裸是个体现代性的主动暴露姿态,不是隐藏与遮蔽,而是面对自然时,现代人自觉或者自然而然地暴露自身的情感,既有身体肉色的赤裸,也有情感与心绪的坦露。袁进华让这些现代人物在自然的山峦与树草,在山山水水面前直接暴露自身的情感,尽管人物形态是简洁勾勒的,设色却是鲜活的,面部表情漫画式勾勒,但却准确传达了人物的当下情态,他们或她们的姿态都是内在欲望的流露,手上有着道具,但其实更为显得多余与滑稽。在自然面前,这些人其实处于悬崖的危险边缘,现代人一直处于情感与生存的悬崖上,只是不知道而已,这是自然的无意识启示,但都带有反讽的特色。这还是色调上的反讽,不是单纯的水墨与自然山水诗,而是被现代人焦虑“着色”后的混色绘画,把水墨素色与颜料设色轻松结合起来,更为传达出幽默感,正是这喜感让色彩具有了活力,不再仅仅是装饰,而是让笔墨真正靠近了肉身,融入了情感。
 
要重新进入自然,回到自然的怀抱是不可能的了,但水墨艺术与自然有着内在的亲和力,这需要面对自然本身的处境,以及笔墨本身内在自然性的重新唤醒,与生命欲望,与生活疲惫相关,与景观意识相关,更为被动的自然性。当人类在自然面前暴露自己的欲望,激凸或者吞噬,疲惫或者沐浴,都被自然的气息所淹没,所接纳。
如何以自然的新目光来看待我们这些现代人?袁进华生活在充满人文气息的自然环境之中,这是杭州西湖的水土,钱塘江与运河的流水,如何再次浸润在这些充满元素性律动的风土之中?并让笔墨也充满水气或各种元素性的震动?充满自然游动的生动性?以自然目光来旁观人类,让自然成为主体,这是水墨的智慧,让每一个生命都携带水性,充满气感,不是现代人个体的工具,而是游走——带有自然气息与充盈感的游走,如同鱼在水中或水在鱼中,古老的水墨智慧是在“游观”中建立的。袁进华的水墨以其“默化”的浸润与“幽默”的色感,获得了这个精髓,并且以新的个人视觉与新的自然游观重新发现着水墨的可能性,即结合了“游戏——游走——游离”的笔墨运作,建立了“默化”与“幽默”这二者之间的墨运或默运关系。笔墨不是对传统的因袭,而是在游戏与游走中的自由书写,是在人物与自然的游离关系中让笔墨松软下来、漂移与飘逸起来,墨线的书写并非笔墨的技艺表现,而是自然沐浴的流露,是自然元素性的律动,带有随意节奏的逸动。笔墨不再是塑造自然形态与人物造型,也非传达自然烟云变灭的微妙性,而是传达自然面对人情时的那种“拥抱”,带有若即若离触感的张力关系,袁进华似乎反转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人类去拥抱自然,而是自然在拥抱我们,依然是双关的书写,但翻转过来了。或者说,这传达了艺术家的态度:在这个时代,不是我们人类去拥抱自然,而是试图通过艺术的觉悟,让自然来拥抱我们,水墨尤其承担这个使命。
 
但这只能通过艺术,因为自然并没有如此的意识,人类又无法再次拥抱自然,水墨艺术与自然有着内在的亲和力,这是水墨的浸润化物与水墨的随意流淌,处分发挥水墨妙化万物的活力,袁进华作品上那种随意泼写的笔墨,是自然“化物”的艺术化拟似,画面上笔墨轻松的波动与流溢,每一次都如此生动活泼,不陷入当代艺术程式化操作的困境,就在于人物似乎是在笔墨之中呼吸,笔与墨、墨与纸、纸与水,彼此之间的相遇,在袁进华的作品上触发一种匪夷所思的灵动感,从瓷器的玉质感到扇面对风土的触感吸纳,那种还在浸透着的墨玉质地宛若夜空的不老皮肤,“水”似乎还带着自身的潮湿在画面上继续保持跃动,这是气息的逸动。
 
但面对山水时,人类还是自感到自身的多余,也许风景是人类最后剩余的喘息与游戏之所?因此艺术的笔墨即自然呼吸之中的那个停顿时刻:似乎是笔墨流动中余留出来的空白在塑造人物,这些空白与笔墨的相互作用,暗示出人物形态的短暂游兴状态,它们只是自然变化之中某个欲望闪烁的时刻,某个幸福的梦想时光,这个即兴的短暂幸福时光,是艺术带来的,这是艺术在重新把我们带入与自然的原初关系之中。